【锤茶】阳光灿烂的日子
阳光灿烂的日子
(实在找不到他小时候踢球的那张照片了,这张也是十三岁)
*
提莫忒一把揪住队友的球衣领口,“叫你把球传过来,传过来!你是不是聋了?” 对方丝毫不甘示弱,一把把他推了个大踉跄,“你今天有什么毛病?疯了吧!上半场就丢了两次!传给你?你是瞎了吗看不见自己身边那个傻大个?”
站在不远处的法国男孩也火了,用非常跛脚的英文冲他们嚷嚷,“你他妈指谁呢?!”
“指的就是你!踢得真他妈脏!”之前被提莫忒揪住领口的男孩骂。
“傻逼美国佬!”对方用法语回骂。
提莫忒回身啐了一口,扑上去就给了对方一拳。对方没反应过来后退了一步,然后迅速反扑回来把他按倒在地,他在一片阴影中看见对方抡起了拳头。他的脑袋歪向一边,闻到清晰的泥土和草地的气味。他刚想反击,身上的人就被队友扯开了,双方更多的人扑上来殴成一团,场面一片混乱。
两方的教练吹着哨子冲过来,“都给我散开!别逼我去拿水管你们这群小兔崽子!”
双方依然充耳不闻,胡乱挥动着拳头打得不可开交,像极了一群青春期荷尔蒙过剩而互相撕咬的小畜生。
那天阳光很好,他深棕色的短发泛着毛茸茸金灿灿的光晕,白色球衣上沾满了泥印和烂草,他整个人都被教练架起来,胳膊腿儿还不停地在空中踢腾,肚脐眼儿都露在外面。
他那年十三岁。
提莫忒将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然后拎着那双臭烘烘脏兮兮的足球鞋光脚走在前面。
“你就不想跟我说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吗?”爸爸在后面用法语问他。
“不想”,他没好气地用英语回了一句,垂头丧气,浑身酸痛,“你打过的每一架都有具体原因吗?”
爸爸叹了口气,“提米,跟我说法语。”
“不想说,反正也没用。”
“没用也要说,你正在生锈。”
“没意义的事情干嘛要做...”
“人生就是一堆没意义的事,那你是不是也不要过?”
“你这样教育小孩真的合适吗?”
“你不是总说自己有颗老灵魂?要平等对话的吗?”
提莫忒将足球鞋扔在地上,进屋关上了门。天色暗下来,他没有开灯,独自走到窗边呆呆地望着外面。
妈妈打来电话。
“......不知道,就是场面有点失控,他跟另一个孩子打起来了,我刚把他从医院带回来......”
“什么?!他进了医院?上帝啊!伤得很重吗?!”
“不用担心,一点擦伤,不过黑眼圈可能要顶一个礼拜。”
“跟你说了一百遍让你看好他......”
“男孩子就是这样,有个疤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压低声音,“我只是担心,他最近好像有点......我也知道进了青春期总会有个阶段,可是...他该不会有什么暴力倾向吧?”
“你还真是不了解你儿子”,女人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隔壁家的切尔西搬走了吗?”
“什么?你说那个总在后脑上扎个蝴蝶结,穿宽松的背带牛仔裤,号称自己会骑马的女孩子?提米一直很讨厌她啊?”
“提米一直很喜欢她!”
“所以他是失恋了?哈哈哈......我必须要说,我还挺欣慰,至少他处理的方式像个小男子汉了...”
“你是说到处跟人打架吗?还是他让你想起了自己的十三四?”
“别这样亲爱的,你可是我的初恋~”
“哦快闭嘴吧!”
*
排在提莫忒前面的那个大高个儿的信用卡出问题了。机器报了很多次故障,白色的小票卷曲着突突突地朝外吐。那人基本不会法语,当班的黑人女孩几乎不会英语,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
“你的卡被冻结了,用不了了。”他戳了戳面前的傻大个。
傻大个回头找了半天,才低下头看见他。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哦,谢谢。” 傻大个低头对他说,然后他开始翻找裤兜,背包口袋,上衣拉索......最终翻出一堆信用卡,一张皱皱巴巴的美元纸币还有几个可怜兮兮的欧元硬币。黑人女孩用下巴示意他需不需要试试其他的卡片,他摆了摆手,把那堆东西胡乱塞回去,带着歉意朝柜员女孩笑了笑,又回身向排起队的顾客道歉,然后便走出了店门。
提莫忒上前一步,“我要一个芝士法棍,一块巧克力蛋糕,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还有一杯咖啡谢谢!” 柜员小姐姐看了他一眼,他又刻意向上挺了挺身板。
提莫忒抱着那些东西走出店门,看见刚才的傻大个坐在店外摆放的一排白色庭院圆桌旁。门口立起的小黑板和桌面的标牌上罗列着当季甜品和特价饮品,穿着时髦的金发姑娘们纤细的手指上夹着烟,三三两两地倚靠在凳子上聊天。提莫忒看向刚才的傻大个,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上去好像总有点垂头丧气。
提莫忒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赌气离家出走,在夜晚用小石头砸同学家的窗户。同学拉开窗,“搞什么?你能不能小声点!我妈以为我睡了!” “我离家出走了,借住一晚吧。” 他有点可怜兮兮地昂着头。“你怎么这么多事!” 同学呼啦一声关上了窗户。他心里凉了半截,开始有点害怕有点后悔,担心要在大街上过夜。片刻后窗户又打开了,同学冲他招手,压低嗓音,“你能爬上来吗?要小心点,一定要安静!” 那一刻他特别开心。
他叹了口气朝那个傻大个走过去。
“哈喽,你是美国人?”他问那个人。
傻大个抬起眼睛,有点惊讶地看向他。
这人有一双漂亮的蓝绿色眼睛,很明亮,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流动的彩色棱镜。提莫忒心里想。
傻大个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是的,你也是游客?”
“我不算游客吧,我还是半个法国人”,他低头叹了口气,“虽然最近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说完他把芝士法棍从食品袋里抽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对方面前,“这个给你吧,我想你应该饿了。”
傻大个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奇来形容,他显然没有料到面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会有这番举动,“谢谢”,傻大个真诚地朝他点头,却着实有点哭笑不得,“真的很感谢!不过我没关系,你还是自己留着......”,他的话还没说完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傻大个挑了挑眉,有些挫败,倒不显得囧,反而笑得更开了点,“好吧,看来我骗不了自己~”
提莫忒想了想,又把那杯咖啡也推过去,“这个也给你吧,反正我也没到喝咖啡的年纪......”
傻大个看着他额头上的创口贴,颇有意味地冲他微笑,“是吗,你还没到喝咖啡的年纪,可是已经会到处跟人打架了~”
“你别小瞧人!我只是同情你!你要知道我连酒都喝过!” 提莫忒不高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被别人当成小毛孩。
“嗯,看来你已经是真正的男子汉了...”,傻大个脸上依然维持着笑容,看向他的目光里似乎带着认同。
提莫忒倒是一下子没了底气,他抿了抿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反正......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再见。”
“谢谢你,再见。”傻大个真诚地冲他点头。
提莫忒拎着仅剩的那块巧克力蛋糕走在桥上,他漫无目的地望向河面上的那些游船和船尾拖曳出的长长的水波纹。风和日丽,阳光洒在河对岸绵延宏伟的宫殿外墙上,远处广场上的方尖碑高高耸立,直刺向蓝天白云。他低着头走过沿街售卖各种“艺术品”的商贩,与形形色色的路人和游人擦肩而过。他穿过马路,拐过街角的书店和咖啡馆,人流开始变得稀少。他遇上了麻烦。
三个明显比他块头大的男孩朝他围过来。他之前一直低着头,直到其中一人说话他才抬起眼睛。
“你就是那个美国人?” 站在中间块头最大的男孩用挑衅的口吻问他。提莫忒看见之前和他打架的那个男孩站在旁边。
“如果我是你,就滚回自己的地盘上撒野。” 那个男孩语气不善,旁边的两个配合着发出嘲讽的笑声。
“这就是我自己的地盘!” 提莫忒用法语回应他们。
那几个孩子笑,相互看了看,“他说这是他的地盘?”
中间那个块头最大的走近他,一把拍掉了他手上的巧克力蛋糕。蛋糕从纸袋里滚出来,掉在了躺在地上的一只死麻雀身边。那麻雀像是被人用弹弓又或是气枪打穿了肚皮,黑洞洞一个窟窿翻在外面。跟他打过架的那个孩子走过去,一脚踩在蛋糕上。蛋糕被踩扁了,连带着那只麻雀。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大块头向他挑衅。
提莫忒感到额头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突突突的,像是有了脉搏。他感到心口发凉。
“我说这就是我的地盘。”他咬着牙重复了一遍。
那个大块头猛地推了他一把,他向后踉跄,最终还是稳住了。他攥着拳头,牙床紧咬,眼睛上翻盯着对方。他总是这样,就算身处劣势,就算心里畏惧,也带着一种誓要跟对方死磕到底的,甚至有点自不量力的轴劲,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他冲过去给了那孩子一拳。另外两个很快就把他架住了动弹不得。领头的混孩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飞镖在他眼前晃悠,“认错我就放过你。”
“滚开!”他喊道。
那孩子作势要往他身上扔飞镖,片刻后又改了主意,抓着飞镖的手插进裤兜,“我们让你在自己的地盘上光着回去怎么样?” 他们为想出这样“绝妙”的主意哈哈大笑。提莫忒拼命挣扎,脸都憋红了。
“放开他。” 一个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几个混孩子回头,看见一个身高六尺五的成年人正瞪着他们。“三个欺负一个,你们可真有种。” 那人说。
三个孩子相互使了个眼色,放开手里的人迅速跑远了。提莫忒跌坐在地上。
傻大个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好像叹了口气,“你以后会明白,逞强只会害了自己。人有时候就是不得不服软。”
那人伸出手要拉他起来。提莫忒刚刚憋得通红的脸色还没缓过来,此刻只感到气愤又丢脸,他一把拍掉对方的手,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赌气,“管好你自己吧,流浪汉!”他额头上的创口贴早在刚刚的撕打中掉了,伤口蹭破了,有血渗出来。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前走。之前那三个孩子跑出了百十米远,不时地朝这边张望。
傻大个跟上去,“你的额头出血了,你要去医院吗,你住在哪里?”
提莫忒不理他,闷头朝前走。
“你父母呢?”那人跟在后面继续问。
提莫忒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应该立刻就跟对方说声谢谢,可他还是闷声走出了几条街。身后那条九尺五直立行走的尾巴也跟了他几条街。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提莫忒终于停下来,抬起头问对方。
“科利亚.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那人在阳光下眨动着一双澄澈湛蓝的眼睛。
“你叫科利亚.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
“是啊”,傻大个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Huh……”,提莫忒眨了眨眼,仰头看着面前的人,“这个美国人用纯正标准的美音说自己叫科利亚.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 他说完又转身朝前走。
“科利亚”跟在他后面。
“你要是连名字都不愿意说,就不要跟着我了。咱们就算两清了。” 他心里清楚这根本就不叫“两清”,这甚至连“两清”的边都沾不上,可他决定厚脸皮一回,仗着自己年龄小和心里有些小烦躁。
“好吧好吧”,身后的人说,“那是我曾曾曾祖父的名字,他很厉害,十六岁就干掉过两个德国人…...”,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等等,这好像不对,年代对上了吗……”
“所以你也姓尼古拉耶维奇?”
“......不是......”
提莫忒停下脚步转身,用一种戏谑的眼光打量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鬼”,那人说,“好吧好吧,不管怎么说,我的曾曾曾......”,他停下来,对着空气数究竟该有多少个“曾”,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数乱了索性摆了摆手,“反正就是很多个曾的祖父,确实是俄国人,他是草原上的哥萨克……”
“你到底叫什么?”提莫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阿米.汉莫。你叫什么?”
“提莫忒.茶拉梅。那你会说俄语吗?说来听听。” 提莫忒来了兴趣。
“当然,听着啊!‘你到底住在哪里’?”
提莫忒又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觉得我傻?这还是英语!”
“没错,可是你没听出来我加了俄国口音吗?” 那人笑得阳光灿烂,还很得意,好像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提莫忒叹了口气,“看来是你傻......还有你不用跟着我,他们不会再找我麻烦了。”
“你怎么知道,你的额头在流血,你应该赶紧找到家里人然后去医院。”
“我不去。”
“你这样不对。”
提莫忒觉得这个傻大个简直让他烦躁到想要挠墙,“我不想现在回去!我从夏令营里偷跑出来的,回去就会挨骂!你满意了没?你是不是想看我挨骂?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啧啧啧,你这样就更不对了”,那人的语气让提莫忒想起最讨人厌的年级训导主任,他就纳闷了,这人明明年纪轻轻。
“你能来欧洲参加夏令营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你知不知道很多和你一样年纪的孩子暑假都要开始工作了!”那人接着说。
提莫忒的黑眼珠翻到了后脑勺,“是吗?你这么清楚?看来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那当然!”那人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准备分享一段丰富的人生阅历而倍感自豪,“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在父亲的水果铺帮忙干活了!”
“骗人!”
“好吧好吧,不是水果铺,是在黄金海岸做海岸救援!”
“骗人!就知道你没一句实话!”
那人惊讶地张大嘴巴,片刻之后就放弃了,“好吧好吧,救援是假的,黄金海岸是真的。我倒是被人救过一次”,他说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好笑事,“上帝啊,我还真是恨透了自己当年的发型”,然后他反应过来,“你怎么看出我在撒谎?我这么没有说服力吗?看来我还真是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演技了......”
“这跟演技可没关系,你看上去就不像十几岁就做苦力的人!”
“我可没说做苦力!还有就是,我可是经历过艰苦岁月的人!”那人挺了挺胸膛,就差拍胸脯了。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有钱人出门才不带现金!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青蛙王子”,提莫忒的声音里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你究竟干了什么?所有的信用卡都被冻结了?”
那人对着阳光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提莫忒看见那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这人虽然多事又讨厌,可是笑起来还蛮好看,提莫忒心里想。
“你真是个人精,就没有你看不透的事情是吧”,阿米说,“你就当我跟家里人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好了~”
“我也离家出走过一晚。”提莫忒说。
“是吗,那你后来有被打屁股吗?”
“没有,我爸被打了屁股。”提莫忒傻乐起来。
“幸运的小混蛋!”阿米“咬牙切齿”地看向他。
*
他看着父亲站在书房里,悠闲地打迷你高尔夫。男人双腿微微分开,找准位置,轻松挥动球杆,一杆进洞。然后父亲直起身满意地看了看,转过头来把球杆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曾曾曾祖父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他在纽约标准石油公司做雇员,后来被派去土耳其勘查油田......”
他还没等父亲说完就笑了,“如果你想说我的曾曾曾祖父是靠一战期间在中东给美国做一线情报官发家,还和T.E劳伦斯兵戎相见过的话,你要知道那就连年代都对不上。”
父亲耸耸肩,“随你信不信,反正那就是你的曾曾曾祖父。”
他走过去弯腰,算了算距离和球洞的位置......然后他闭上眼胡乱挥了一杆子。
“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会有点疯狂的想法,我也从来没有反对过。可是你想把它当个职业,你是不是疯了?”父亲说。
“我知道,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不是你生来就拥有的,那就是被无数人关注的巨大光环......”父亲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他微微皱眉,“不要以为你了解所有人。”
“我当然不了解所有人,可我了解你。我猜你绝不会想从现在开始跑至少十年的龙套只为了表演兴趣。那么你明天走进制作人的办公室,告诉他们你想跟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合作还要平分秋色,他们就会追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机会,就因为你长得帅,金发碧眼,曾经在一个小妞连续剧里有过十分钟的戏份?你以为你是谁?没了这个姓氏,你什么都不是。”
他把球杆放下走到窗前,“我从没见过我的曾曾曾祖父”,他说这话时没有回头,只是盯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瞳仁,有些黯淡,“ 你说过无数遍我曾曾曾祖父的故事,还拥有无数个版本,可是你也没有见过他。我猜你和我一样,小时候坐在生来就拥有的私人飞机上,围在长辈们身边看着他们喝香槟,听着他们传授怎样打高尔夫的时候,瞅见过一眼他的照片。你说没了这个姓氏我什么都不是,可是没了这个姓氏,你也并不比我优秀。”
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没公然地,大动作地迕逆过父亲。一是没必要,二是他必须承认,就算他现如今身高六尺五,已经完全成年,他还是有些惧怕他。除了他手握他全部的财产继承权,只要他想就可以轻轻松松把他扫地出门以外,他有些纯粹地怕他。这个男人很少发火,就连说话都不怎么抬高嗓音,可他就是知道他什么时候生气,和那会有怎样的后果。或许这些年来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算撇开所有这些,就算他心里清楚他的选择和家族期望是多么的大相径庭,他终究还是希望从这个男人那里获得认同。
“你有过遗憾吗?”他问父亲。
“每个人都有遗憾,儿子。每个人都有。”
沉默。
“我不会拦着你。你有权利追求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这是个自由的国度。”
“我想要个间隔年。高中毕业时我可没有。” 他看着书桌上摆放的地球仪,正对着他的角度随意地转到了法兰西的位置。
“当然,当然。你需要多久都可以,可是我这里没有一分钱。”
他笑,“我初中的时候就可以独立生活。”
“是啊,初中,那是多少年以前了,时光真是不等人。就像你那个时候怀里揣着小黄书,见人就兜售。因为我猜生活就是那样简单,是吧?”
铁门在他的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他扛着个大背包,像所有为了探索世界而准备远行的游子。他心里清楚,他甚至会和他断绝关系。
铁门又开了一条缝,从小照顾他的玛丽阿姨从门缝里匆匆忙忙挤出来,塞给他一张信用卡,“这是夫人的,汉莫先生不知道。”
他当然可以仅凭自己撑下来,但那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他老子说得对,不论真正原因是什么,他绝不会仅仅为了表演兴趣而进入一个竞争无比激烈而前途无比渺茫的行当只为跑十年二十年的龙套,可他现在不想想这些,他现在只想走得远远的。
后来的他经历过很多的挫败和失意,无数次地被人呼来喝去。他付出很多,项目却最终因为跟他完全无关的原因付诸东流。他的电影不卖座,他被人叫花瓶,无聊,特权阶级,徒有其表……他周旋于无数的宣发、记者、媒体和没完没了的政治游说。他甚至记不得最初是什么让他做出这个决定。可他总会想起自己那年被赶出父亲的书房,被说什么都不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过,他只知道他不想被别人安排人生。也许说到底,他就是叛逆,固执。就像他的父亲。
他那年二十二岁。
*
“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不然很可能发炎,现在是夏天。”
“没关系,就是一点擦伤。”
“我明白了,你是故意想留个疤,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男子汉~” ,阿米笑着说。
提莫忒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你知道作为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你的心情还真是不错呢。”他对大高个说。
“那还能怎样?反正也已经身无分文了~” 阿米耸耸肩。
“我离家出走的时候,还很担心会露宿街头。”
“就算露宿街头也不会冻死,反正现在是夏天”,阿米笑着说,“更何况我还有你啊,作为你的救命恩人,你不会让我露宿街头的吧~”
“所以你是想赖着我吗?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
“你应该处理一下伤口。” 阿米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
提莫忒最终还是跟着他走进了街边的一家药店,买了酒精、棉棒还有创口贴。消毒的时候他龇牙咧嘴,不停地发出“嘶嘶嘶”的声音,鼻梁和眼睑下的小雀斑都打着皱。“你觉得会留疤吗?”他问阿米。
“你想留疤吗?” 阿米弯着腰,把三块创口贴歪歪扭扭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说实话我可不想留疤,虽然我爸说没关系。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上过电视的人,以后也有可能要上......” 提莫忒回答。
“你这么厉害?” 阿米挑眉,看了看男孩额头上总算被覆盖住的伤口,“这么说你是个演员?”
“也不算什么正式的。就是我叔叔的一个朋友认识一个朋友又认识一个朋友,他推荐我去试镜,他们说我的镜头感不错,嗓音也低沉。”
“哦,那你演了什么?”阿米问。
提莫忒的目光落在了街角的一家冰激凌店上,就忘了自己刚刚的话题,抬腿朝那边走过去。
“我要一个香草口味的,谢谢。” 他对店员大叔说。
“我也要一个香草口味的,谢谢。”
提莫忒扭头看向身边的人,“你有钱吗?”
“没有,但是你有的对吧?” 阿米笑得露出洁白的虎牙,笑容标准又明亮,如同夏日里的阳光,好像这世上没什么比这更坦荡。提莫忒耷拉下双肩,叹了口气,“给他一个香草口味的”,他对店员大叔说。大叔看着他们直乐。
“等等,我又不想要香草的了~”,阿米凑近玻璃柜台里盛放着五颜六色不同口味冰激凌的金属方盒,“香橙,巧克力,朗姆,绿茶......我要哪一种好呢?” 他的目光顺时针方向扫了一圈,又逆时针方向回扫过去,他皱着眉头,仿佛在做一个艰难又巨大的决定......
提莫忒翻了个白眼,“就给他香草的!” 店员大叔更乐了。
“所以你到底演过什么?”
提莫忒舔着手上的香草冰激凌,“你看过《法律与秩序吗》?算了,那是个太长的电视剧,我还没出生它就开始了......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一天你能坚持到十几季,如果你看见一个放学回家做功课的孩子被邻居发现惨死在家里,那就是我了。”
“所以......你演尸体?”
“你可不要小看尸体!你一动都不能动,不能呼吸,也不能跳动眼皮,总之哪里哪里都不能动。还有他们会往仿真血浆里加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蕃茄酱啊焦糖浆啊,然后一股脑地往你身上抹,总之很恶心,不过也蛮有意思~”
“要是我的话,闻多了可能会饿肚子”,阿米笑,“那你还演过什么别的吗?”
提莫忒抓抓脑袋顶上的发旋想了想,“嗯……还有一个叫《屠夫山》的小短片,万圣节吓唬孩子的那种,贪吃的我被巫婆引进山洞然后被一斧子劈得身首异处,浑身是血……”
“所以,你又成了尸体……”
提莫忒眨了眨眼睛,堆在蛋筒边缘的冰激凌开始有融化的趋势,“Huh……好像还真有这种模式,难道他们在我身上看到了某种特质?等等,这好像不是什么好特质,再说我可不想被定型......”
“还记得当初表演课的老师说,你人生中最初的角色很有可能会跟你的性格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你内心有些你不自知的东西”,阿米笑得蛮有深意,“比如说,关于死亡……”
“这是什么狗屁表演课!” 提莫忒手上的冰激凌已经开始向下流了,他又赶紧舔了一口,“我非常确信我内心没有这种东西!”
“你不应该说‘狗屁’”,阿米又恢复了那种足以让他烦躁到挠墙的训导主任语气。
“狗屁,狗屁,狗屁!” 提莫忒重复着,“等等,你上过表演课?你也是演员?那你人生最初的角色是什么?” 提莫忒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口吻。
阿米笑,“某个小妞连续剧里的富二代。” (他指的是《绯闻女孩》)
“好吧,也许这理论对你管用~” 提莫忒耸耸肩。
“对我才不管用,我可不是什么富二代。” 阿米表情严肃,好像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悖论来,“我是富N代。”
“幸运的混蛋~”
“你不应该说‘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
他们沿着河岸向城郊的方向走去。提莫忒依然穿着他那双脏兮兮的足球鞋,足球袜提到小腿,上半身那件洁白宽大的T恤上蹭满了泥灰。他把最后一点溜尖的蛋筒壳塞进嘴里,咬得嘎吱作响。他在阳光下踢路边的小石子,对着想象中前方不远处的球门瞄准。
“过了这个暑假,我就不会再来这里参加足球学校的训练了……” 他低着头,跟身后的人说。
“你舍不得这些?你很喜欢足球?你不是说自己以后要上电视?” 阿米问。
提莫忒努了努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这可不是个在国内受欢迎的运动。”
“别告诉我你要因为这个原因放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又或是要表达什么,“我不大可能放弃学业,我父母也不会同意,虽然我总在数学和生物课上睡觉,好吧我承认,也许不止数学和生物,反正我也没可能成为什么火箭科学家。倒不是说我想要成为什么火箭科学家,上帝啊,要是那样的话,都用不着斧子,我一定会被无聊至死......”
“你到底有没有重点?” 阿米开始觉得头晕。
“你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干嘛吗?”提莫忒问他。
“差不多吧,或者也可以说,我知道自己不想干嘛。”
“我爸说生活就是一堆无意义的事。你也这么觉得吗?我开始这样认为了......”提莫忒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在眼睑下投射出一圈扇形的阴影。
“所以你就偷跑出了夏令营?”
提莫忒没有回答,看向不远处的一片草坪。
阿米弯腰瞅他的脸,片刻后直起身来笑得了然于心,“你和女朋友吵架了。”
提莫忒像是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我没有女朋友!”
阿米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摇晃他,力气之大让提莫忒觉得自己就要散架了。他心里一阵烦躁,甩开对方的手向那片草坪走去。
他坐在那片草地上,望着在地上觅食的几只肥硕的灰色鸽子发呆。阿米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一时没有说话。就在他觉得可以安静片刻的时候,傻大个凑过来问,“她漂亮吗?”
提莫忒气鼓鼓地向旁边挪了一点。那人也跟着挪过来,“她叫什么名字?”
提莫忒向更远的地方又挪了一些。那人又挪过来。
安静。淡淡的几朵云漂浮在天边,像柔软饱满的棉花糖。天空清澈湛蓝,阳光肆无忌惮地挥洒下来。提莫忒脱了脚上的足球鞋,光脚丫踩在草坪上,他闻见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汗味。
“你去过蒙大拿吗?” 许久之后,提莫忒问身边的人。
阿米将双手伸向天空,像是伸了个懒腰,他整个人向后仰倒,呈大字型躺在了草地上,“啊!蒙大拿~” 他感叹,“美丽的落基山脉,山峰上终年积雪,山下奶牛成群,牛仔们骑在马背上,在绿油油的草场上自由地奔跑”,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闻见了薄雾中潮湿清新,夹杂着泥土、草垛和牲畜粪便的空气。
提莫忒也趴下了,枕在自己的小臂上,歪头看向身侧的人,“你真的去过蒙大拿?”
阿米转过脸来,阳光下湛蓝的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你的女孩来自蒙大拿?”
提莫忒翻了个身,也呈大字型平躺着,仰望天空。“她从纽约搬去蒙大拿了......我以前很讨厌她,总觉得她自以为是,装作很成熟,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不过我想她有自己的烦恼”,说到这里他笑了,“她亲了我......”
“在嘴唇上吗?”阿米问。
“嗯。”
“Nice~”
提莫忒又安静下来。
“第一次的伤口总是最深的。” 阿米对着天空说,“你要记住,无论现在看来多大的问题,过去之后都会发现微不足道。”
“无论现在看来多大的问题过去之后都会发现微不足道,成年人这样说”,提莫忒重复着,“他们还会告诉你比赛不是为了赢,而是重在参与。我六岁都不会相信这种话。”
“是啊,愚蠢的成年人......”阿米依然看着天空。
“所以你接下来要怎么办?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提莫忒问他。
“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才没有担心......”
阿米转过头来笑着看他,“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给朋友打个电话。”
“那以后呢?你朋友总不能管你一辈子吧……”
“你想得倒是长远”,阿米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提莫忒盯着他光溜溜的下巴,阳光似乎有一瞬间的黯淡。他好像真的睡着了,提莫忒心里想。他确实长得很好看,我以后也能长他这么高吗,提莫忒心里想。
“我想我可以回去跟他们道歉”,阿米突然睁开眼睛,吓了提莫忒一跳。
“我想我可以回去跟他们道歉,告诉他们我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不切实际,告诉他们我生来就该是个商人,那就去干商人该干的事。我会拿上那张去伊斯坦布尔的机票,落地后跟那里的俱乐部混在一起,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其实那样也不错不是吗?”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坐起了身体,看向云层之上太阳的方向,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
“我不知道伊斯坦布尔在哪里,可那听上去很逊。”提莫忒说。
“哪一部分?”
“每一部分。”
“你可不了解我。”
“我知道。”
阿米回头看着他露出笑容。
“又或者”,阿米说,“如果你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你就会明白,你所拥有的一切,没有什么是不能上谈判桌的。重要的是你要清楚自己拥有什么和对方需要什么。没有人在离开谈判桌时是百分百满意的,每一个人最终都要妥协,你总会有所失望,同时有所获得......”
“可是你已经身无分文了”,提莫忒说,“你要拿什么谈?你的手,你的脚,你的心肝脾肺肾?”
你的身份,你的自由,你的情感......
提莫忒睁大了眼睛。
阿米哈哈大笑,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逗你的,哪有那么严重!” 说完他扭过头,提莫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你可真是要想清楚了”,提莫忒说,“这可是个残酷的行业,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你或许不在意钱......”
“谁说我不在意钱?我很在意钱~” 阿米挑眉。
“好吧,你很在意钱。就算他们会给你很多钱,就算,也照样有很多人把你当屎,很多!我是能挺下来啦,你可就不好说了~” 说完他还摇着头“啧啧”了两声,表示对对方很没有信心。
“你不应该说屎......”
“屎,屎,屎!”
阿米又笑得仰倒在草地上,“提米,我可以叫你提米吗?”
“当然。”
“提米,你好像有一颗老灵魂。”
“谢谢!终于!” 提莫忒将双手伸向天空发出一声有点可笑的感叹。
“是啊,没你我可怎么办”,阿米看着他说,“如果有朝一日你发达了,拿了奥斯卡,而我却混不下去了,你一定要记得我曾经在欧洲僻静的小巷子里救过你,让我做你的保镖也行啊~”
“哈哈哈!没问题!不过我可不会永远爱你~” 提莫忒笑。(电影《保镖》的主题曲是由惠特妮.休斯顿演唱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
“你说......我以后能长你这么高吗?” 提莫忒拍掉脖颈上的一只小飞虫问对方。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提莫忒挺了挺胸。
“我不想骗你,你没戏~”
提莫忒撇了撇嘴。
“那你能让我骑一下脖子吗?” 提莫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点子一般兴奋地弹起来。
阿米看着他,眼球似乎都缩小了一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Come on~”,提莫忒发出哀求杂糅着耍赖的声音,“我永远也长不到你那么高,就让我看一下上面的风景嘛~”,他跪在草地上不停地倒腾着两边的膝盖。
阿米的眼球缩得更小了,“你可以去爬梯子!想爬多高都可以!”
“你怎么这么小气!我都给你买了冰激凌!”
“我救了你的命!不然你就要光屁股回家了!”
提莫忒张大嘴巴,“你不是不懂法语吗?!”
“我有选择性理解的超能力!”
“求你了~,就一次就一次~”
“从来没有人骑过我的脖子!”
“就一次~就一次~~~”
......
*
午后的阳光总是让人慵懒、犯困、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找个地方蜷起来打瞌睡。
提莫忒的钢琴练习被打断了,导演叫他的名字。他回头,看见那个身高六尺五的男人走进来,克雷马午后的阳光被他挡在门口,男人站在阴影里,提莫忒看见那人脸上茂密的深色胡茬。
“很高兴见到你!” 男人向他伸出手打招呼。
“很高兴见到你!” 他握了握男人的手。他在这个近乎封闭的小城里已经待了一个月,熟悉的美语发音听在他耳朵里无比亲切,他本来准备好了一股脑儿的话要说,到了喉咙口却变成了,“我回头再跟你聊吧”,他指了指面前的钢琴,“我还要练习。” 男人笑笑。
尽管很久以前就熟读了剧本,坐下后的提莫忒还是意识到初次见面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没用。
不过导演可没给他多长时间,他迅速就在别墅前的草地上深刻体会了一把尬吻的感觉,他发誓自己从没经历过这么难熬的彩排,而导演还一个劲儿地说“我看不见你们的热情,重来重来”。他感觉他们足足在草地上滚了半个钟头,后来不知道是谁先抬起头,发现卢卡早就走远了。
“我觉得他诚心耍咱们......”提莫忒别开目光看向远处,他觉得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男人抹了一把嘴唇,“我知道这个时间这样问可能会很奇怪,不过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啊?” 提莫忒扭过脸来,目光在对方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后又移开了,他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没有印象。”
“哦,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男人说。
安静......
“不如这样吧”,男人笑,“我们以后都不需要说‘对不起’怎么样?”
“好啊好啊。”
他们在小镇的咖啡馆里讨论剧本,吃牛角面包,喝浓缩咖啡,学意大利语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脏话和食物名称。他们脚踩单车绕着小镇骑行,分析夜晚的星象,讲各种冷笑话,数导演的额头上究竟还有几根头发……太阳很大,提莫忒光脚踩在地面上,感觉脚掌要起泡了。他活动了两下脚趾,看了看男人的脚背。他踩上去,男人问他,“我们以前真的没有见过?”他近距离盯着男人的眉眼看了半分钟,使劲使劲想,非常使劲地......终于,还是没想起来。
男人第三次问他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人是不打算放弃了。“你真的确定?我怎么感觉自己的童年记忆里就有你?” 男人看上去很是困惑。“伙计,你童年的时候,我就连个胚胎都不是~”,提莫忒说。
第四次被问到的时候,提莫忒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故意压低声音像个地下工作者似的凑近对方满是胡茬的腮帮,“你不必做卢卡教你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伙计,如果他想发火,他怎样都会发火。” “别以为我听不见你们嘀嘀咕咕!”卢卡在不远处冲他们嚷嚷,“有一半热情在镜头底下我们早就进下一幕啦!” 提莫忒顶着一脸被抓包的表情给了对方一个“早告诉过你”的眼神。
男人没再问他。
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只足球,空闲时间会跟当地的小孩或是对着墙根踢来踢去。小女孩有点蹒跚犹豫又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有了观众的他很得意,用脚尖把足球挑起来,在两边的膝盖上娴熟地颠来颠去,然后足球又顺利地飞上他的肩头,滚至他的后脖颈,再然后球终于失去了控制,顺着他的脊背滚到地上。小女孩看着他笑。“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他问小女孩,“我可以教你,我可能不算个出色的球员,但我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教练!”
“快得了吧,两岁的孩子对任何活动的物体都感兴趣,就像小猫咪。” 男人说着伸出一双大手抓住小女孩的腋下把她举了起来。
“那可不一定......” 提莫忒反驳,眼睛看着小女孩被男人高高地举过头顶。小女孩咯咯笑,骑在了男人的后脖颈上。提莫忒突然感受到一阵Deja vu(情景重现),好像自己就是这个小女孩,这种感觉很强烈却也很短暂,他想抓住点什么,就像记忆中随风飘散的蒲公英绒毛,但它最终还是消散了,扑风捉影般徒劳,脑海又恢复了一片空白。他看向男人的背影,那人已经走远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在月光下的小树林里和男人幽会,在阁楼虚掩的房门后跟男人窃窃私语。他们嬉笑、打闹、亲吻、zuo爱,他们纵身跳进已经有些冰冷的河水中游泳,还要装作很是凉爽享受的样子......他叼着胸口的大卫之星在路口的橄榄树下等他,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含情脉脉又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在山间的水雾中奔跑揉搓那人的金发,他们在罗马孤独地狂欢,在离别的车站暗自吞下眼泪。冬天和夏天只隔了一晚,他听着男人从远方打来的电话,知道那人其实就坐在楼上的房间,他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他在炉火旁无声地哭泣,泪水在他的下颌积聚,又滴在他的手上。他哭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这是他一辈子的眼泪,他此生都不会再哭了。他一个人从克雷马回到纽约,恍如隔世。他调整了一个月,那感觉就像戒断反应,然后他投入了新的工作。再然后,漫长的宣传期开始了。
男人的手伤了,缠着绷带,又续上了满腮满脸的胡茬。提莫忒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人了。
那种情景再现的感觉没有再出现过。
直到他们回到纽约。“终于到你的主场了,你可要罩着我。” 男人笑着拍拍他的肩。
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记者和人群,回答着几乎是千篇一律的问题。他坐在舞台最靠边的位置,轻轻地晃动屁股下的椅子以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剧场后门开了,最后排有个女孩站了起来。女孩的浅姜色头发盘在脑后,有着小巧的尖下巴。提莫忒撇了一眼那个方向,一个名字几乎在他的嘴里成型,“切尔西...”,就在那一刹那,他身下的椅子失去平衡向后仰倒,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所有的媒体、记者和摄像机面前摔了个四脚朝天。以极为滑稽的姿势。
后来的脱口秀上主持人拿这事开他的玩笑,他又声情并茂地复述了一遍当时的详细情况,他甚至玩笑着说“有一个他很高兴看到的女孩在场,而他却在台上摔了一跤”,事实上,他后来也不知道他儿时的邻居那天是否真的到了他的发布会现场,等他整理好情绪再看向台下时,之前的人早已不见踪影。他有可能根本就是眼花。但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就在那一瞬间,当他在心里无数遍地重复“这事没有发生,这事没有发生,一定没有发生!好样的,就这样默念下去肯定能让时间倒流”时,当他感到无比窘迫恨不能立马找条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的时候,曾经的过往就像破碎的万花筒镜片,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如同宇宙大爆炸的回放倒流进了他的脑海。
你跟女朋友吵架了?
我没有女朋友!
你去过蒙大拿吗?
你怎么这么小气?
你就让我骑一下脖子嘛……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名字......
......阿米.汉莫。
阿米.汉莫。
他几乎用上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让自己当场脸红。他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接过话筒,“我实在是太丢脸了~”。坐在他身旁的男人帮他把凳子扶起来,然后憋着笑看他。男人的蓝绿色眼睛在强烈的舞台灯光映照下,如流动的彩色棱镜。
他将芝士法棍从食品袋中抽出来递给对方,对方用惊奇的眼神打量他。那人有一双漂亮的蓝绿色眼睛,很明亮,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流动的彩色棱镜。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他确实逆转了时间。
“你想不想知道究竟在哪里见过我?”他问男人。
“我就知道!”男人压低声音叫,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在指责一个一直以来都知道真相却又刻意隐瞒的人,“恨恨”的表情,“我发誓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一定能想起来,可就是差那么一点......”
“就像骨头缝里有处痒痒却偏偏挠不到?”提莫忒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先别说话,我一定可以想起来”,男人用手指在他面前点了点,然后看向斜上方四十五度不停地眨眼睛,像一台试图高速运转而偏偏内存不够的计算机。
“Dame it!” 男人骂了一句,将气馁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提莫忒。
提莫忒穿着一身雪白的西服套装,顶着一头精心打理过的黑色小卷发走近一步,“我给你一个提示。我可能不会拿奥斯卡,你也不会是我的保镖”,他加重了“保镖”这个词,双手抚过对方礼服的外领口,从肩胛到胸窝,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那人蓝绿色的眼睛,“但我会永远爱你。(I will always love you.)。”
“所以你会怎样形容和对方的关系?”记者问。
“The random luck of the universe.” 提莫忒回答。
宇宙间奇妙的缘分。
(完)
纯属胡编!不影射任何现实!请务必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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